这是一幅保存失当的画。

　　画中是一位起码有八十多岁的老妇人，脸上布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，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满是褐色的老人斑。她应该是在微笑，但是嘴角美好的弧度早就被深深的法令纹与嘴角纹取代。

　　画中老妇抱着一只白色长毛猫， 湛蓝色的猫眼十分可爱。只是老妇披散着的银发与白色的猫毛混在一起，显得整个画面非常凌乱。

　　老妇身穿淡蓝色长裙，脖子上系着丝绒领结，领结上扣着一枚贝母胸针，胸针的图案是一位贵族少女的侧影。

　　她头上戴着一只镶满珍珠的发箍，显得贵气十足。

　　虽然画作上没有签名， 但是从绘画的手法与绘画的风格来看， 应该出自上世纪初一位华裔油画家， 此人以人物肖像画见长，一度被称之为华人世界的“伦勃朗”，真迹价值连城。

　　当然，这位画中人也是身价非凡。

　　她叫万如意，是大马华侨。万家名不见经传，却是东南亚一带的隐形富豪，资产遍布全球，只是万家人比较低调，极少抛头露面而已。

　　这位万女士如果活到现在应该要有一百多岁了，据说在某次经济危机中，万家险些破产，是她力挽狂澜，在危机中觅得机遇，最后万家的资产反而更胜从前。她终身未婚，万家上下对她敬重有加，这幅画便是对她的一种纪念。

　　让人觉得有些意外的是，富豪之家却没有好好保存这幅画。油彩脱落，整体画面褪色，有些地方还出现了龟裂， 比如老妇人的手上就有一道裂口，泛着又黄又红的怪异颜色，就像是被人用刀划了一道。

　　除此之外，这幅画给我的感觉还有点不和谐。

　　画中人明明是个耄耋老妇，却打扮成一个妙龄少女。她似乎竭力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，愈发显得力不从心，这不仅仅是在装嫩，简直是个老妖怪。

　　而现在，我正在万家别墅的画室里与这个老妖怪面对面，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，任何细节都不放过，因为我马上就要动笔再为她画一张肖像。

　　是的，我也是一名画家，一个没有名气、一穷二白，不得志的画家。在学校念书时，我的专业水准一直得到导师的赞誉。可惜毕业后，我创作的作品总是得不到欣赏。总有人说我的作品虽然技术非常成熟， 但是缺乏内在和感情， 所以无法引起观众的共鸣。

　　我收起心中的不平， 专注在那副画上，这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，我要好好把握。

　　听介绍人说，万家正是看中了我细致入微的写实画技，当然他们支付的报酬也是相当可观。

　　我正准备起稿的时候，画室的门打开了，走进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。

　　她叫万千千，是画中老妇的侄孙女，也是万家庞大家业的继承人。万小姐长得很美，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有点奇怪。她有时看起来是个步入中年的成熟女企业家，有时又像是个年轻的少女。不过我想，既然这个万如意活到现在要超过百岁，作为侄孙女年纪应该也小不到哪里去吧！

　　万小姐对我点点头，说道：“汪先生，你是准备开始了吗？”

　　“是的，我正打算起稿呢。”

　　万小姐凝视原画片刻，说道：“汪先生，我有个不情之请，还望你见谅。”

　　我放下手中的笔，“请说。”

　　“我希望你能将姑奶奶画成少女的模样，我知道你们这些高水平的画家都有这个能力。姑奶奶一辈子为了家族劳心劳力，是个名副其实的女汉子，从来不曾作为年轻女子生活过一天，可事实上，她可是大马有名的美人呢！所以我想留下她美丽时的模样。”

　　见我有些犹豫，万小姐继续说道：“当然，我知道这与我们之前约定的协议有所出入，作为补偿，我会在原有报酬的基础上增加百分之八十，你看可以吗？”

　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，原有的报酬已经不菲，再加上百分之八十，起码可以让我整整三年不用工作，这样我可以将心思都放在创作上。将一个老妇画为少女固然不容易，但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，毕竟都是同一个人嘛！

　　“好，我尽力而为！”

　　万小姐笑了，她笑起来像一个双十少女般天真可爱。

　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，我就在别墅里画画。这里景观雅致，平时无人打扰，只有一个老妈子负责我的饮食起居。万小姐十分忙碌，但也隔三差五会来看看我的绘画进度，偶尔也会提一点小小的参考意见。

　　相处下来，我竟然觉得万小姐非常地和蔼可亲，完全没有身为超级富家女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，经常面带微笑地看着我画画，甚至有时会代替那个老妈子，端着咖啡点心进来与我一同品尝。

　　时间久了，我隐约有种异样的感觉。

　　当然我知道，我和她之间的差距太大，无论是年龄还是财富，我们之间是天壤之别。

　　三个月后，万如意的少女画像基本完成，只需要进行最后的润色就可以了。

　　这段时间，万小姐几乎是每天都要来一次别墅，她总是静静地站在我身后，紧紧地凝视着画像，每当这时，我都不敢和她主动说话，我总感觉她像是在与姑祖母心灵感应一般。

　　当晚，万小姐吩咐老妈子煮了很多美味佳肴款待我，她也是破天荒地留下与我共进晚餐。她还开了一瓶价值不菲的红酒，吩咐老妈子频频为我添满。

　　喝了点红酒，万小姐的两颊微微透着红晕，她用好似能滴出水来的眼睛看着我。她好美、好可爱，浑身散发出少女般的甜美。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，反正饮醉了酒，就让这种幻想在我的脑海里尽情驰骋吧！

　　餐后，我们还拿着红酒在画室里聊天。微醺的万小姐对我说了很多关于万如意的往事，从小到大，如何带领万氏企业走出困境，又是如何为了守住成果终身未婚。

　　“她的心愿呀，其实是找一个爱自己的人。”万小姐低低地诉说，看着我的眼神异样深沉。

　　这一晚，我好像做了有生以来最美妙的梦。

　　第二天中午，我头痛欲裂地在画室中醒来。一旁不见万小姐的身影，我呆坐了一会，一转头，不由大吃一惊。

　　原本那幅万如意的少女画像不知何故，整个画面产生了极其怪异的变化。顺滑柔嫩的脸颊忽然就起了皱纹，神态也不同了，像是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。之前是双十少女，如今像是中年妇人。

　　仔细看看，这幅画变得很像……很像万小姐。

　　怎么回事？难道是颜料的问题？不可能啊，我使用的是市面上可见的最高级的颜料。我平生画过那么多油画，从未出现过这样怪异的事情。

　　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，我接到了中介人打来的电话。

　　“万小姐她……已经于昨晚突然离世了。”

　　“什么？怎么可能？昨晚我们还……”

　　中介人打断我的话，“总之万氏集团已经出了讣告，至于那幅画就这样吧，应该也没有人会在意了吧！反正他们早就把报酬付给你了，你也不算吃亏啰。”

　　此后，万家人就再也没有找过我，我只能带着那幅“变质”的画离开了别墅。事后我还找过一些油画鉴赏家与收藏家，他们都说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，经过他们的鉴定，似乎我才是有病的那一个，明明画了一个中年妇女，偏偏自以为画的是小女孩。

　　几个月后，万氏集团举行有关新项目发展的记者招待会，我在媒体上看到万氏集团最新的继承人是一位二十来岁的美人，看介绍说她叫做万如心，是上一代掌舵人万千千的侄女。

　　见到万如心，我不由一愣。

　　这位美人的长相，居然画中少女一模一样！我转头看了看被我随便扔在客厅的那幅画，有那么一刹那，我仿佛看到少女从画中走出，与万小姐擦肩而过。从此，画中人来到了人间，而万小姐去到了画里。

　　这样一想，我忽然心中一凉，总觉得那幅画在呼吸，万小姐正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似的。

　　另外，万氏似乎阴盛阳衰，万如意、万千千、万如心。

　　万如心酷似万如意年轻时的模样，又酷肖四十来岁的万千千。

　　仿佛三位一体。

　　我很想再看一眼万如意的画像，但我知道万家绝对不可能再理会我这个小画匠。我用画布遮住那幅画，随后租了一个迷你仓，将之送了过去，或许某一天，万如心会用得到它。